向明讀詩：讀楊煉長詩<你不認識雪的顏色>
导语：台湾诗歌前辈向明先生，为台湾现代诗著名杂志《蓝星》台柱之一，自五十年代迄今，传承现代汉诗血缘，滋润吾辈深远。今又以八秩高龄，赐下此文，谈论本人新作，其拳拳之心，温厚赤诚，感人肺腑，特转发之，向向明前辈致敬致谢！链接内照片，为去年十一月我在台北联经书房举行新书发布活动时所摄。
讀楊煉長詩<你不認識雪的顏色>
昔日朦矓詩大將之一楊煉, 於十一月十四日來台舉辦「詩意的反抗」新書發表會, 忝為老友, 早在三個月前他就從德國以微信通知我, 希望我能參加並聽聽我的意見, 並將書的重要部份傳給我先看. 我首先讀到的是<你不認識雪的顏色>這首兩百行長詩, 副標題是「和尚揚先生的畫作剩水圖」, 展讀之時一開始的幾句就引人入勝, 血脈賁張, 那強烈灼人的意象背後所透露出來的信息, 令人震驚, 居然會在事件發生這麼多年以後的台灣發表出來, 個中的原委恐怕連我這老一輩的人中也得慢慢整理 . 這詩是這樣開頭的:
「白绫抛起
亡灵眼中一枚刚刚排版的雪花
印制 山的皱折 河的皱折
人的皱折 风长出鱼尾 家咽下鱼刺
水令你穴居
比老屋的屋脊高
比巫山祖坟上一根蒿草松脆
比神女空茫的眺望更无望
白绫般漫过你头顶的水啊
一杯暮色的苦茶 一朵含铅的云
尽头堆积在这里
一块岩石的肺 呛出千瓦表上汪着的血泊
咳嗽声开凿这里
淤塞的风景每天更大
粘在鞋底 这里 回头就再死一次
看 哪个漩涡的浑浊盲眼
不在孵化一只用咒语发电的黑蝙蝠？」
這詩中的幾個關鍵詞如「白綾」、「巫山」、「亡靈」、以及最後的「黑蝙蝠」勾劃出的是一個時代黑白顛倒的象徵, 苦難循環的搬演, 各種皺摺的形成. 首先是他在2015年冬去造訪一位他舅爺的老友畫家尚揚先生的工作室, 在那裡他第一次看到史詩般的畫作「剩水圖」, 一幅3米乘9米的抽象巨幅油畫, 呈現的是長江三峽古今的歷史滄桑, 跟隨的是三峽大埧建成隱沒水下, 只剩殘山剩水, 跟隨的是三峽兩岸移民, 一步一回頭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 十足表現出藝術家對現實世界的憂心, 將廣大民間疾苦躍然畫在畫布上. 且取名「剩水圖」, 可說具撼動天地的功力. 而在這些大地被虐的殘景之後, 在畫室一角另一小幅作品更令他驚心, , 那表現的內容, 他說都與二十七年前那個暴烈的夏天相關. 因為 "那一年"某日,尚強先生向天拋出了一條白綾, 用相機拍下它飄落的樣子, 結果遠看竟然是一隻黑色的蝙蝠, 飄落在泛黃的背景前面, 而那泛黃背景卻是昔日舊報紙的紙型, 其上的文字都是記載當時發生的時事. 作者認為, 老畫家尚揚先生向天拋起白綾, 然後又轉換為黑色蝙蝠, 是以這整體呈現的意象, 顕示出這世界本來是光明亮麗的如雪一樣的潔白, 也可說是人一生的清白, 結果卻都轉換成為禱念亡靈時才用的淒苦黑色, 楊煉認為其意義是在悼念這一生的命運. 這命運不但是成千上萬三峽大壩兩岸原住民被遷徙異地流亡的苦命. 更牽涉到他的兩個舅老爺, 兩個中國偉大的詩文學藝術家都先後跳樓自殺以了結一生的悲慘命運. 這兩個藝術家都是老畫家的舊識, 更是這長江水域巫山腳下的子民, 當然楊煉自己更是詩聖屈子的後裔子孫, 屈原寫過史詩「天問」, 向天發問關乎楚國興衰的命運, 而楊煉「發出自己的天問」是要解開那個梗在他心中痛苦難解的結, 如何逃出那個捲入那麼多人命運的漩渦.
這詩的第六十句提到他的兩個舅老爺, 一個是1902年出生的著名電影導演史東山, 一個是早年與紀弦先生同輩同為戴望舒的現代派一員的詩人徐遲(1914年生). 這一段詩是這樣走的:
「白綾 嶙峋的高度
輕飄飄的覆蓋‧‧‧
閘門閘住的生命撲向死亡的溢洪道
魚腸村 離騷村 老人鼓等到史東山 徐遲"噗"的墜地聲‧‧‧
下葬一次是看得見的
粉身碎骨無數次是看不見的‧‧‧」
這段詩既描寫了三峽水壩的地景, 也概述了那水域旁的人文, 地景作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人文亦隨整個命運主宰者而先後悲慘地喪命. 這樣與天地同悲的場景, 要他這屈子的後代子孫如何不向天興起大哉問. 兩位藝術家同是他的家人, 卻都是跳樓慘死, 而今仍找不到任何必死的原因. 據知, 這兩位老藝術家都是生活在當年國統區, 與那些紅軍區的老革命有點格格不入. 史東山先生的個性不大適應於那個大環境 , 大格局的改變, 最後選擇跳樓輕生. 恐怕也是不得己, 不願忍辱偷生的結果. 楊煉生得晚, 沒見過這位舅老爺, 我則有幸看過史先生導演的電影「八千里路雲和月」, 是敘述八年抗日, 整個中國人民毀家抒難的悲慘記錄, 我看這部電影時才十五歲, 正一個人流亡在大後方, 嘴裡不時唱著「流亡到那裡? 流浪到何方? 」, 看那電影時是一邊看一邊哭的, 演出的正是我們活生生的寫照呵! 另一位舅老爺詩壇前輩徐遲, 則是在兩岸開放交流後在幾次詩人聚會中見過, 由於他和在台灣的紀弦先生最要好, 也是早期中國新詩首創「現代派」的一員,對我們這些在台寫詩者特別親切熱絡, 記得是在1995年前後幾次, 那時他己年高81, 但瀟灑依舊, 身材高大, 愛穿花襯衫愛跳交際舞. 徐遲先生曾為「國際華文詩人百家手稿集」寫過序 , 並留有詩和照片. 但是到1996年12月13日傳來噩耗, 居然從武漢同済醫院六樓一躍而下慘死, 死後猜測紛紛, 有人說是夢遊, 有人說是得了憂鬱症, 有說是老境孤獨病痛所苦. 而據我們當時得到的信息是徐老是正在寫一部有關大時代滄桑的小說, 因進入情近過深而誤入生死之門. 總之這兩位老藝術家的慘劇, 這些難以磨滅的記憶, 不但觸痛了同輩老畫家尚揚的那枝畫筆, 更使他們的後輩詩人楊煉要據此以詩來悲悼之. 200行長詩兼點題之作「你不認識雪的顏色」, 既寫了可怕的時代, 更深入了詭戾的人心, 真是一首錐心難忘的詩作.
（向明 2016年11月20日）
向明与楊煉
●杨炼 （1955—），中国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生于瑞士，文革中开始写作，朦胧诗最早作者之一，1983年以长诗《诺日朗》轰动大陆诗坛，1988年后环球漂泊，追求建立“诗意的他者”之自觉。2012年获诺尼诺国际文学奖（Nonino International Literature Prize），2013年获首届“天铎”长诗奖，2014年获卡普里国际诗歌奖（The International Capri Prize2014）。2013年应邀成为挪威文学暨自由表达学院院士。2008年至2014年任国际笔会理事。现任汕头大学驻校作家暨讲座教授。现居柏林与伦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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